發布日期:2024-02-26 浏覽:
字裡行間欄目簡介:曾有一位讀者讀福樓拜的小說入了迷,感慨每一頁紙張都像被施了魔法,讓人欲罷不能。文學或文章确實有動人的魅力乃至魔力,但不在有形的紙張上,而在字裡行間,英文所謂“read between the lines”正此之謂也。“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讀書得間”“匡說《詩》,解人頤”,古人境界不可追摹,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欄目主持人:陳通造 溫州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伟德国际1946源于英国教師,專研文學理論,酷嗜外國文學,兼治中國近現代文史,熱衷語言文學的細讀與妙悟。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大概是自有現代白話散文以來最脍炙人口的名篇。這篇寫于1925年的散文在将近一百年的時間裡,随着一代代讀者的閱讀,早已成為我們共同文化記憶的一部分——那個辛苦穿過軌道翻越月台的“背影”早就深深印刻在我們的腦中,稱之為集體意象也不為過。在晚近的網絡文化中,文中父親的那句“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也在無數改編和二次創作中一次又一次為我們帶來了“快活的空氣”。
關于《背影》,一般的教學或閱讀思路往往着重于“父子情深”的層面。這種選擇當然有理有據——既有人情之理,也有文本之據。隻不過在我們從“父子關系”角度讀這篇名作之時,卻容易落入一個不大不小的陷阱,那就是将“父子關系”的蘊涵固定化,甚至永恒化,仿佛父輩與子輩的情感和相處方式亘古如此——“天不變道亦不變”。
朱自清的父親與子女合影
為什麼說這可能是一個陷阱呢?因為朱自清先生恰恰成長、生活于一個家庭倫理和父子關系劇烈調整的時期,一個有的人認為“禮崩樂壞”“道術為天下裂”,而另一些人稱為“家庭革命”“個性解放”的時代。1916年進入北京大學的朱自清,正趕上“五四新文化運動”醞釀、勃發和深化的全過程,他是陳獨秀、胡适、“二周”(魯迅、周作人)的學生。這一切都是《背影》不容忽視的“背景”。
話雖如此,當然有很多博聞強識的讀者了解了朱自清先生和他父親之間曲折的關系曆程,也一定會有心細眼明的讀者善于在“字裡行間”讀出作者“壓在紙背的心情”。比如,文章一開頭便說“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文章末段也毫不諱言“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待我漸漸不同往日”這幾個字真是一代大文學家的妙筆生花,輕輕一筆,卻逗引無數遐想——是什麼樣的“不同”,竟使朱自清先生與父親的矛盾沖突嚴重到兩年多不相見的程度?
這一點自然是各類朱自清傳記要大力着墨的地方。我們不難了解到,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一位舊家庭的大家長,一位曾經得意、娶了姨太太但“老來事業轉荒唐”的官老爺,與他的兒子朱自清,一位恭順溫和的舊家庭子弟,同時也是接受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新青年,兩者之間必然發生“父與子”的“戰争”。
所以,從了解背景的角度,我們有必要知道朱自清先生的老師一輩曾引起深遠影響,也造成軒然大波的一些著名論說。比如,周作人在他被廣泛視為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理論開山之作的名作《兒童的文學》一文中,就曾大力主張“兒童在生理心理上雖然和大人有點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個人”,并且有自身獨特的“内外的兩面的生活”,由此得出結論,“假如要說救救孩子大概都應以此為出發點”。他在白話文運動的文論經典《人的文學》一文中則指出,自古以來絕大部分人的觀念中,“小兒也隻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他認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
同一時期,胡适的長子胡祖望出生,胡适為此專門寫了一首白話詩《我的兒子》,其中以一節詩描述了一種在當時被認為驚世駭俗的父子關系觀念:
譬如樹上開花,
花落天然結果。
那果便是你。
那樹便是我。
正是基于這種觀念,他提出了著名的“無恩主義”:
樹本無心結子,
我也無恩于你。
但是你既來了,
我不能不養你教你,
那是我對人道的義務,
并不是我待你的恩誼。
他這首詩的結尾當然更加有名,因為直接打出了“非孝”的口号:
将來你長大時,
這是我所期望于你:
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
不要做我的孝順兒子。
這種主張父母對子女沒有恩誼卻有義務的激進觀點,在當時曾引起重大争論。有一種并不守舊甚至稱得上開明理性的觀點(如汪長祿)就認為,舊時父母對待子女好似放高利貸,期待一本萬利,自然是不合理的,但“沒有恩誼卻有義務”的主張簡直有意将子女培養成老賴和負心漢,也是矯枉未免過正。
我們不去談那場大争論的細節,隻說論戰的結果,也就是一種被稱為“幼者本位”的新家庭觀念逐漸成為主流。朱自清先生當然是這個潮流的親曆者,他後來也在《父母的責任》一文中明言:“父母的責任不應以長者為本位,以家族為本位;應以幼者為本位,社會為本位。”這顯然是師生一體的“五四一代”的共識。
關于“幼者本位”的闡述,同時代還有魯迅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是繞不開的名作。文章第一段中著名的“黑暗的閘門”意象也成為後世讀者理解魯迅的一把鑰匙:“自己背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毫無疑問是現代白話文中最有韻味的一段話。
言歸正傳。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的結論也是一個名句:“獨有愛是真的。”這正是在破壞性的“非孝”和“無恩”之後重建家庭倫理和父子關系的關鍵。“獨有愛是真的”這句名言其實很有助于我們理解朱自清先生《背影》的背後深味。
舊家庭與新青年的沖突,“父為子綱”與“幼者本位”的矛盾,毋庸置疑都是真實的。朱自清先生這樣的“五四一代”與父輩相處的心路也毋庸置疑是真實的。但無論如何,“獨有愛是真的”,新家庭倫理的契機在此,《背影》中若隐若現的父子和解的希望在此,而我們理解《背影》的關鍵也在此。
行文至此,我想讀者一定和我一樣不免好奇,朱自清的父親到底有沒有讀過他的兒子這篇一經問世便成為名作的《背影》?幸運的是,朱自清的三弟朱國華先生後來寫了一篇《朱自清與〈背影〉》(《人民政協報》,1998年10月25日),其中描繪了他們的父親,顯然是在父子和解之後,閱讀《背影》一文的動人畫面:
1928年,我家已搬至揚州東關街仁豐裡一所簡陋的屋子。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開明書店寄贈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書本,不敢怠慢,一口氣奔上二樓父親卧室,讓他老人家先睹為快。父親已行動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鏡,一字一句誦讀着兒子的文章《背影》,隻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
也許我們真的不得不說:獨有愛是真的。